还乡之路
◆ 宋宏建
年节未至，曲曲弯弯的还乡之路，早如晨钟暮鼓，终日在耳边敲响。再不就似炊烟袅袅，在心灶上空若隐若现地萦绕不绝。
推开门窗，未见雁阵，熟稔的乡音已扑面而至……
田间地头，溪水河畔，女孩儿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到路口，汗津津双手紧握了绣花的手帕，怀里一窝小兔子般蹦跳着，朝远方瞟一眼，瞄一眼，再瞅一眼。末了，干脆就念叨着“狠心的二黑哥哥呀，你咋还不回还”，踮起脚尖望穿秋水。
“妈，你说俺爹回来过年，会给我买芝麻糖吗？”村口处，大路边，娃儿抖着母亲的衣襟憨憨地撒娇。女人盯紧西天滚坡的落日，满脸洋溢着绯红的晚霞，鸡啄米状频频点头：“乖，会的，会的。快了，快了。”
“当家的，看这冰天雪地的，你说孩子们回家会不会耽搁？”苍发老娘半夜起床，倚门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忧心忡忡。当家的披衣坐定，火镰儿敲得星光灿烂，几口闷烟吐罢，铜烟锅在床帮上磕巴几下，依然若沉默的黄土无声无息。
……
还乡之路，烙印着一代代祖先美好的祝福，保佑着追寻在幸福路上一茬茬灵魂纯洁的根啊！
还乡之路，漂泊着一片片落叶归根的梦，牵扯着坚守在精神家园里一个个成员滚烫的心啊！
童年的乡路，既不宽敞也不平坦，更不规整通直。风霜雨雪里，它会蓬头垢面，会泥泞难走，会迷离莫辨，但只要有晴天丽日，它便袒开胸襟，把身上的每一粒痦子（礓石）、每一根汗毛（杂草），都光明磊落地裸露无遗。少不更事的时光，我只知道那被岁月抛弃在荒野里的乡路，仿佛一条冻僵的蚯蚓，长年累月地被人踩踏，遭受风吹雨打、酷暑严冬的肆虐，可它忍辱负重，千磨万击从无怨言，宛若慈祥的月老，承载着乡村人的喜怒哀乐，把五彩缤纷的愿景从原始角落托进城市、托出国门、托向辽阔的远方。但当游子迷途、孤独飘零、抑或高车驷马、荣归故里之际，它又抛出一根红线，牵引着你翻山越岭，穿林跨溪，即使历尽千般坎坷、万般曲折，最终也能心想事成，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归宿。
好像某小品中有这么一句台词：城市有农村人的梦想，农村有城里人的爹娘。是啊，上溯城里人的祖宗八辈儿，哪一个不是闻着旷野的泥土气息，酸辛的泪水洗刷着苦难，咸涩的汗珠浸泡着喜悦，沿着蜿蜒的乡路走出乡村、弹去灰尘、放飞了自己的好奇与梦想？所以说，乡路是凝聚中华民族文化的血脉，是沟通华夏子孙共愿的桥梁，是链接文明、走向光明的纽带，是停泊车船、安放灵魂的港湾。毫不起眼的乡路上，沸腾的欢声笑语，激扬的豪情壮志，汹涌的浊流冲刷，冷酷的铁蹄践踏，它都默默无语地承受了，与世无争地包容了。所以说，乡路的质朴、豁达、厚重、仁爱和慷慨，既汇集了儒家的“中庸”、道教的“不争”、佛禅的“平常”，也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顺势而为、兼济天下的哲学精髓。
带着贫穷，带着愚昧，带着封闭，风从还乡的路上吹过。穿越岁月的时空，行囊里背负着思念和祝福，风又吹回了富裕，吹回了文明，吹回了传奇。在波澜壮阔或者淡泊宁静的时光隧道里，游子与乡路，默契为一种天涯生死相伴的方式，永远无法爽约。在乡路的尽头，即使是一片被秋风所破歌的草棚茅屋，抑或一片茅屋被秋风所破歌的蓬头垢面，无论再威再严的高车驷马，抑或再鲜再亮的峨冠博带，都会放下架子，如释重负，一头扎进那散发着泥土气息、混合着自己尿臊味儿的阳光里，尽情的凫游。
狂风吹老了岁月，却吹不老我的思念。岁月雕刻了事业，却雕不出望乡的目光。乡路宽了、窄了、窄了、宽了，新了、旧了、旧了、新了。然而不管它是宽是窄，是新是旧，在游子心中的分量却始终如一，千秋万代重如泰山。人不管什么地位，高官厚禄、社会名流、百万富翁、布衣平民、流浪乞讨者也好；也不论什么性格，豁达开朗、谨小慎微、温文尔雅、残忍暴戾、吝啬小气者也罢。只要他（她）们一踏上还乡的路，都会像醇美的烈酒下肚，曲曲弯弯的肠子立马就温暖起来，僵硬冰凉的肌肉迅疾就活泛起来，整个人就变了似的突然鲜活、灵魂光亮起来……
年节又至，还乡的路曾经好远好远，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回家的路曾经很长很长，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风飘飘，雨潇潇，流光容易把人抛。哦，在那阡陌纵横的乡路上，是否还有瘦骨嶙峋的父母汗水流淌？是否还有牛铃叮当的车轮稼穑春光？是否还有迎娶新娘的小喇叭绽开歌喉？是否还有蜂蝶追逐的蒲公英舞动芬芳？
又至年节，还乡的路如今好快好快，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回家的路如今很畅很畅，绿杨芳草簇拥处，宝马雕车香满路。红樱桃，绿芭蕉，一日归家洗客袍。哦，在这宽阔平直的坦途尽头，对于我这样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中国50后来说，虽然没有了等待二黑哥哥的小琴，没有了儿时的芝麻糖情结，没有了依门相望的白发父母，然而我那童言无忌的憧憬还在唱响，我那小手牵扯的风筝还在飞翔！年节又至，又至年节。故乡，你的儿子回来了。在这每一个黑头发、黄皮肤国人都抛舍不开的还乡路上，我那疲惫的灵魂可以暂得休憩，因为人生的征程依然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