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是 杭州

2016-01-20

  2005年7月,诗人柏桦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刚去过伟大的江南”。不久,他又在精巧唯美的作品《水绘仙侣》扉页上郑重写下七个字:“献给美丽的江南”。柏桦的江南情结绝非个案,其说法得到许多人,尤其是“有着深沉历史感与文化情怀的国人”深刻而余味悠长的会心。
  若放眼历史长河,这江南情结则因历久弥新的弘大传统而更具普遍。
  魏晋以降,中原人口因大规模战争南迁,江南逐渐呈现出繁荣发达的汉族文明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江淮以北,战火纷飞,“饿殍遍野,人竟相食”;江淮之南,名流雅士集聚兰亭,流水曲觞,造就一个王羲之及其旷世的美学经典,“线条之美,刺人心魄”。到唐宋,江南这方“刺人心魄的美”已是旗帜高张,万众瞩目。颇具传奇色彩的花间词人韦庄一生颠沛流离,晚年寓居蜀地略纾困顿,面对西岭初雪、锦江如练之美景,仍不忘填词感慨:“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这里哪分辨得清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分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说,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究竟实指何处?似乎只能是“处处皆有此景,人人皆怀此情”的江南。自然,更不会有人去指摘丘迟笔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描写太过矫揉造作,因为人们心中对江南大抵都有这么一幅图画。英国汉学家李约瑟抗战时期曾到成都华西坝设坛演讲,述古论今,中西合璧,刮起一阵“李旋风”。讲到江南,以理性著称的李约瑟感性十足,用词夸张:中国百姓对于美丽江南那份真挚恳切的情结和至死不渝的向往,总是显得情真意切。
  其实何止是平头百姓、秀才雅士,将相帝王也饱有“江南情结”。公元1684年,康熙在收复台湾敉平忧患的次年,即迫不及待地启程“南巡”。此后23年,这位来自大辽东的异族王者沿运河水道六次南下,至杭州一带流连,赏风弄月,读书著文,有时达“旬月之久”。其排行第四的儿子胤禛,历以严肃、冷峻、不苟言笑著称,面对西湖粼粼波光,竟一时兴起,吟诗唱句于人前,“手舞足跃,红光满面”。多年后,崇庆皇太后故地重游,面对满园正襟危坐的勋贵,忍不住将“那稀罕”掏出心窝。
  乾隆皇帝,这位醉心于书法、诗词和收藏的九五至尊,对江南的眷恋犹胜其祖,每每游历,总要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滞留数日,空出充裕的时光巡看风景,访察古迹,召见士人。他要把伟大的江南气韵装进自信的大脑深处,带回北京参酌政事,推广道德。唯此,才能让备受汉人士大夫明诽暗刺的“夷狄之君”有“风雅之德”。这或许是他的治国之策、帝王之术吧。确实,爱新觉罗氏祖孙的江南情结里,自始至终绕不开杭州之美,这有他们深居紫禁城内撰写的大量诗词足可凭据。
  最绕不开杭州之美的一个古人,当推白居易,他在古稀之年,在他一生的终点——洛阳城里,以更胜一筹的款款深情一举写下三首《忆江南》。尽管《琵琶行》《长恨歌》《卖炭翁》《钱塘湖春行》等秀墨早已奠定他在文学史上的不朽,然这组小令之降世,再度令他诗名大增。其中第二首广为人知: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何日更重游!
  无论从地理还是文化角度看,杭州都是江南的中心,同样也是白居易在江南生涯的核心。此词如一定理,把杭州定义为江南之心脏,江南之美可凭由杭州之美替代。
  “最忆是杭州”,杭州之美不仅点亮白居易笔墨的光辉,他也是杭州之美的缔造者。如同在他众多有关杭州的诗词里呈现的一样,这座城池留有他辛勤的政绩,尤以惠及民生的水利工程为甚。杭州人民不会忘记,他们温文尔雅的刺史换上青衣草鞋,在烈日下游走于西湖岸边,神采奕奕,步履轻快,概因筑堤方案中某些细节得以完善而乐在其中。
  白居易在离任杭州前,用一首《春题湖上》,为他不同寻常的三年做出最低限度的合理阐释,全诗一如他名扬天下的文风平白如话:
  湖上春来似画图,
  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
  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
  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
  一半勾留是此湖。
  他再一次完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西湖水墨风景图画,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既非热情的旁观者,也不是快活的体验者,他悄然站到时光的岸边,观看旷世之美在心里流淌。有些美令人敬畏,有些美让人沉沦,西湖的美让人爱恋,想拥抱,想带走,想珍藏,想天人合一,想源远流长。白居易“最忆是杭州”,忆的是此地的山水之美,也忆他留在此地的情思和爱恋。美是会化掉一个人的,因为爱。因为爱,美又会变得更美,尤其是像白居易这等豪客之爱。而“最忆是杭州”的方家又何止一个白居易?去西湖水边走一走,到杭州山上看一看,山水林间,古刹门前,无不流淌着历代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的爱和恋,传和奇,字和画。
  毋庸置疑,在中国城市化进程如火如荼的当今,杭州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和在。它虽然不是各大功能中心,却堪称中国城市与社会领域的观念样本。历史发展的趋势业已表明,后工业社会是人类发展的大趋势,自丹尼尔·贝尔于上世纪70年代首次提出“后工业社会”以来,西方发达国家的城市已经纷纷步入后工业社会。中国在未来一个时期内,也必将面临从工业化向后工业化转型的机遇和挑战。和西方诸多从工业化转型升级为后工业社会的名城相比,杭州几乎先天有一种后工业社会的属和性,山水之美,人文之美,民风之纯,“存天然而去雕饰”。杭州城市的发展经验,已成为中国城镇化进程中一个不可多得的范例。不夸张地说,它呼应了人类城市文明的演进方向,它的气质,它的内存,不仅是当下的片断,更是过去、现在、将来一以贯之的完美整体。
  先说过去,几乎同时成书的《武林旧事》和《马可·波罗游记》,分别从不同角度记载了这座南宋都城繁荣的商业氛围,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精致生活。如《马可·波罗游记》曾写道:
  (杭州)城内除掉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店铺外,还有十个大广场或市场,这些广场每边都长达半英里。大街位于广场前面,街面宽四十步,从城的一端笔直地延伸到另一端,有许多较低的桥横跨其上。这些方形市场彼此相距四英里。在广场的对面,有一条大运河与大街的方向平行。这里的近岸处有许多石头建筑的大货栈,这些货栈是为那些携带货物从印度和其他地方来的商人而准备的。从市场角度看,这些广场的位置十分利于交易,每个市场在一星期的三天中,都有四五万人来赶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商品,在市场上都有销售。
  在自古重农轻商的中国,迫于儒教强大的政治压迫力,出现如此繁忙景象堪称用海水修建出城堡的奇迹。1000年前的杭州,有违时代特征和文化特性地展开了具有超前性的行为模式,打破了某种牢不可破的坚冰,它用事实论证出商业文明的重要性和必然性,而其超越原始交易行为的价值基础,正是来源于杭州巨大的城市资本。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就记载了这么一则轶事:
  苏轼在杭州为官时,有人告状说某人欠购绫绢的两万钱不肯偿还。欠钱者是一个年轻人,他说:“我家以制扇为业,去年家父去世,留下了一些债务。今年春天天阴多雨,做好的扇子卖不出去,并不是我故意赖债不还。”苏东坡停顿一下,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一看笔砚在桌子上,忽觉技痒。他对那个年轻人说:“把你的扇子拿一捆来,我来替你开张。”
  那人回去,转眼拿来20把素绢团扇。苏东坡拿起桌子上的笔,开始在扇子上写草书,画几棵冬日的枯树,瘦竹岩石。大约一个钟头的工夫,把20把素扇画完,把扇子交给年轻人说:“拿去还账吧。”
  年轻人喜出望外,想不到有这么好运气,向太守老爷千恩万谢,然后抱着扇子跑出了府门。外边早已传开太守大人画扇子卖。他刚走出衙门,好多人围起他来,争着用一千钱买他一把扇子,不几分钟,扇子卖光,来晚一步的,只有徒叹奈何了。
  这绝非杭州所发生的第一起文化资本套现案例,虽然苏轼一时兴起的个人行为不适合被过度解读,但它毕竟在口口相传中,潜移默化成为一种属于城市的思维习惯,被引入人们的生活方式中去。
  很多时候,人们往往会因一个人的缘故关注一座城,甚至爱上一座城。譬如达·芬奇之于佛罗伦萨,约翰·列侬之于利物浦,张国荣之于香港,迈克尔·乔丹之于芝加哥。伟大人物的才华和性格,往往是他所生活城市的精神高度的浓缩甚或突破。
  杭州拥有诸多这样了不起的历史人物,被誉为“西湖三杰”的岳飞、于谦、张苍水壮怀激烈的民族责任和爱国情怀,白居易、苏东坡的与民同乐翰墨留香,李叔同的虎跑戴望舒的雨巷,竺可桢一手缔造的浙大精神……他们令杭州人文的内涵得到放大,令这个城市具备“向美而生”“从善而流”的底蕴和风骨。
  为什么杭州会涌现系列“最美人物”?一个地方陆续出现最美妈妈、最美司机、最美警察等好人美事,这种现象不是偶然的,是最美的土壤孕育出最美的硕果。像种子发芽需要土壤一样,这种最美的力量,根植于中华民族深厚的道德积淀,这种精神基因一直渗透在浙江人民的血脉中。
  什么是美?简单说,符合人类文明演进趋势的事物和观念就是美的。纵观人类历史,不同时期先进的文明,往往引领着那个时代周边广大区域的审美潮流,比如公元前后的古希腊,唐代的中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17、18世纪的法国,19世纪的英国,20世纪的美国……因此,美不仅是一个静态的事物和观念,不仅是精神文明,更是物质文明和生产力的底座,是社会进步的动力。它是上层建筑,又与经济基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进一步讲,美也是一种资本,一种货币,是一种价值体系的浓缩与综合。
  自从马克思将资本这一概念引入人类思想史后,许多后来者继承并拓展了马克思的理论遗产。当今知识界,学者们对资本这一概念的运用已经扩散到社会领域的方方面面。比如法国社会学泰斗布迪厄提出的“文化资本”,美国政治学名家罗伯特·普特南和弗朗西斯·福山提出的“社会资本”,英国经济学家D·皮尔斯和R·特纳提出的“自然资本”,加拿大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思倡导的“智慧资本”等等。杭州从历史出发,从历史文明进程汲取美的养分,慧的力量,文的气质,把人美山美水美作为城市社会资本的核心挖掘,细致入微地从民间寻求人类的道德之长、思想之光、精神之美,这无疑是一条正道、大路。
  就像数学上有常数一样,人类的精神应该是有常道的,城市的发展也是有常理的。有些东西,比如我们对他人、对天地、对大自然的友爱、仁慈、敬畏、责任、孝道等优良品质是不能变的,变了人世就会失去基本的坐标和底线,天地就会乱了套,就像航船失去罗盘。没有常道的人生,我们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肯定。没有肯定,否定又如何有力量?没有常道,一味崇尚变道,变来变去,变天变地,把人世变得黑白不分,把天地变得云泥无别,我们又如何去与一只绿头苍蝇作别?杭州的发展之道,说到底,是尊崇了一个城市发展的常道,一种文明进程的方向,最终目标是让人心更美、山水更美。
  江南美,最美是杭州。
 
(摘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