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园失落的学堂
◆ 前 平
沿着昔日上学的老路,我又一次走向村子里的学校。
记忆中的学校,是在一个大户人家的老宅里。院子有一棵歪脖子枣树,树叉上挂个一个铁轱辘。早上6点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就响彻在村子的上空,小伙伴们相互唤着、等着,在黎明的晨曦中朝学校走去,开始新一天的上学生活。我相信,村民们也是听着铃声,安排一天的生产劳动。
曾经熟悉的小路不见了,踩在校园泥土里的脚印,也早已涅没在水泥地面中……如今,学校的前院,被改建为社区办公室,操场成了村文化广场。后院里的那排红砖灰瓦的木结构教室,也被换为一栋两层的教学楼。学校放假了,没了学生,老师也回家过年去了。唯独能找回的痕迹就是我们当年栽种的那排杨树,现在已是枝繁叶茂。
刘春喜是现今学校的校长,他和家人住在学校里。可能是听到我们说话,他从屋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打开了门锁。春喜今年五十出头,脸颊消瘦,头发稀疏,黑乎乎的胡子茬坚挺地生长在脸颊双侧,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像个小老头。闲聊中,春喜一次次提到当年的翟老师、王老师、张老师……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却又陌生地从我记忆中滑过,怎么都想不起来她们的面孔,所有的记忆像是到了神秘的次元,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或许世上很多东西都是如此吧!就像满满地书柜,你觉得书够多、很满,所有的珍藏都在里边,却没发现早就少了好几本。
现今的学校,只有百十来个学生,是个小学。
学校最红火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从一年级到八年级,有四、五百人。不仅本村的孩子,就连邻村的也来这里上学,是个联中。后来,学校教室不够用,村里就自个儿烧砖烧瓦,村民们出人工,一口气又盖了10多间房子。那时,在建校学文化这件事上,村里人心特别齐,也都不含糊,家家户户出工出力,男女老少齐上阵,打坯上瓦,烧水端茶,没有谁偷奸耍滑的。不像现在干啥事都是“向钱看”,钱少了还不来。
那时候,学风也很正。在我的印象中,只要到了上学的学龄,都会被叫到学校来。要是谁家娃到年龄没来,村干部和老师们就会一遍遍登门去叫。孩子们争气,老师们教的也起劲,家长们更是个个愿意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想让孩子们通过上学读书将来有个好出息。
至今清楚记得,叔伯哥要去上学了,我也跟着他去报名。但因年龄还不到6岁,见我哭闹不肯回家,老师就让我坐在教室后排当旁听生。一个学期后,我居然考了全年级的第一名,才成了正式学生。
那时家里穷,又是班里年龄最小的,生怕丢东西。在学校里,我整天都把书包背在身上,包括上厕所。记得小学一、二年级,整整两年,我都这样整天把书包背在身上。现在想起来不可信,但那时确实是这样。
过去村里人重视教育,学校抓的也紧。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生就得到学校上早自习和晚自习。记忆中的冬天,特别冷。教室没有玻璃,也不生火,坐在里面,如入冰窖,我们常常冻得手脚都生满冻疮,手握不了笔,脚走不了路,但谁也没有因天冷落过一堂课。教室里没电,点的是煤油灯,一人一盏,就像夜空中小星星,伴着朗朗的读书声一闪一闪的。有时,灯里没油了,就点桐油籽来。桐油籽烟大,个个熏的是黑鼻孔,不小心摸到脸上,一道黑一道白,跟小花猫似的。
有个姓刘的老师,是教我们语文的,私下里我们叫他“老学究”。清瘦的面颊,戴着眼镜,无论在校园里还是课堂上,啥时见到他,都能看到他胳膊窝里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他不苟言笑,整日扳着脸,为人虽古板,但课讲的却很活,不循规蹈矩。尤其是古文今译,一进教室,就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引经据典,娓娓道来,让我们在不知觉中接受了不少国学知识。用时髦的话来说,这就是“润物细无声”的感觉。
刘老师很严厉,至今都忘不掉的是被他“打板子”的事。小的时候,能看场电影比现在过年都还热闹。尤其当镶着黑边的白色幕布在学校操场的那两根线杆子上挂的时候,我们的心就乱了。那天,放的电影是《南征北战》。实在是抵制不住电影的诱惑,我们几个同学就逃了一节课。
没承想,还是被刘老师发现了。第二天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被拎到讲台上亮相。为此,也付出了记忆深刻的代价,被责罚在手掌上打板子,手都肿了……现在想来,如果说这四十多年来,我能够循规蹈矩地做人做事做文的话,还真的很感谢那一次痛彻心扉的“板子”。
“敬师长,信朋友,力耕种,勤诵读,奖优生,聚优师……”这是当年挂在学校里最醒目的位置的校训。或许是受刘老师的师德潜移默化,或许是家乡的文化传承熏陶,更也许是村子里那固有的崇尚向上精神的鼓舞,从小就锻炼了我吃苦耐劳精神,也成就了今日的和美。学校已成为我记忆中最深处的回忆。
万物兴衰,轮回自然,都是造化,学校也不例外。“再无耕读传家”,是这次回家的最深感受。明显地感到,家乡人对“钱”的欲望强烈了,而读书的氛围越来越淡薄,过去那种对文化的崇尚、敬仰,如今在村子几乎是消失殆尽。
故乡还在,学校还在,但魂魄已死去!
学校里的图书被当做废品卖了,阅报栏没有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的文化娱乐变成了麻将、纸牌。从初一到月末,都是牌局的最盛时光,男女老少、新旧牌友围坐一起,斗地主、搓麻将、打双升,个个精神抖擞。而说到读书看报,面色黯然。上行下效,大人们精神上的颓废,信仰的缺失,也直接影响到子女。“读书无用论”几乎已成了一种通病,学生们旷课、逃学、上网吧、玩游戏……老师管不了,也不愿意管,家长也不可能天天跟在屁股后。
不上学、不读书,一个影响几个,几个影响整整一个村,就像瘟疫般弥漫在村子各个角落。虽然也有一些大人也为孩子的学习而生气、焦虑,却大多都没有根本的心痛,完全不像过去那样,听说自个的孩子逃学,就拎着棍子满村打,更没有像昔日父辈们的对文化的那种敬仰、尊重之心,很多时候,都是把学校当成临时管教所。
我的邻居常年在外务工,对孩子的学习教育管教的少,孩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在一家饭店刷盘子洗碗。期间,也曾提醒邻居要供孩子读书,但邻居却无所谓:“现在上学也没啥出路,工作难找、赚钱又少,读书又太费钱了,还不如让他早点去打工。”在村子里,和邻居想法一样的还不在少数。尤其是在经济观念、金钱意识冲击下的今天,孩子厌学、家长功利、师德沦失……让整个村子弥漫着一种厌学、失望、厌教的情绪。
更令人担忧的是,一些家长一旦看不到孩子上学的希望,在一阵焦虑之后,通常对孩子也持一种放任的态度,过早地把孩子推向了社会。现在街头上晃来晃去无所事事的,多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初中没读完就到街头上混,偷鸡摸狗惹事生非。从某种角度来看,文化的缺失,既给家庭也给社会增添了诸多隐患。
……
离开学校,驻足在黄昏中的学校操场上,聆听着枯藤老树上的鸟鸣,心里五味杂陈。让一所学校消失很容易,因为有很多的理由,人口减少,费用增多,家长嫌差,等等。但是,如果从一个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和文化的传承的角度来看,它又不仅仅是一所学校的去留问题,失去的是对文化崇尚、敬仰、尊重的精气神。
“这学校还能坚持多久,也是个未知数。”在春喜校长无奈的言语之中,我也分明感觉到,他最担心的不是小学本身的消失,而是这个文化氛围的消失,一种向上的精神的颓废——虽然他没有清楚地、直接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