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的记忆

2018-09-06

 ◆ 李现森  

“麦天咋过,红薯面馍;不吃老饿,吃了老渴……”在黎明前的那抹黑中,布谷鸟早早地叫醒了新的一天。

  老家豫西南山区,坡多岭多。麦熟时节,川里岭上,一片片金黄,如月牙,似镰刀,又像气势如虹的骑兵方阵,不时飘过醉人的清香。有道是“麦熟一晌,蚕老一时”。昨儿看还呈绿色的麦子,第二天就是金黄。每当这时,村里老少爷们就像打了鸡血般,个个铆足了劲,要赶在变天前把麦子颗粒归仓。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父亲的麦收,也几乎都是从我爬上木棚帮他取下那桑叉、镰刀、绳子、大扫帚、耙子、草帽、扬场的木锨等农具开始的。年年如此。

  端午前,父亲早早就用耙子把麦场的土划松,泼上水,撒上一层麦糠后,套上磙子把麦场拉的溜光平整,以备开镰收割回来的麦子在这碾打晾晒。场边也会被放置一些大小不一的水缸,方的圆的,水缸里最少是有多半缸水;周边的墙上、电线杆上也会被张贴上或红纸、或绿纸、或黄纸用毛笔写的诸如“严禁烟火”“快割快打,颗粒不撒”“小心用电,安全第一”等与三夏大忙有关、确保安全夏收夏种的宣传标语。

  在农村里,只要看到拉场,过不了两天,麦场上就会似过大年般热闹。过去收麦子,不像现在有大型的联合收割机,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收罢了。一般来说,从场地准备到颗粒归仓,大概要二十来天时间。

  山区县多是岭多坡多,收麦只能靠人工收割和车拉肩挑的。每年割麦的那天,父亲总会在凌晨四五点就起床磨镰刀,待把捆麦绳子、尖头扁担、架子车等准备的妥妥当当,就带上头天烙好的馍和一些凉开水,拉着架子车出发了。

  进麦地后,父亲先割一把麦子,然后把麦穗对齐打个结,拧个麦样儿。我也会学父亲的样儿,头戴草帽,手拿镰刀,拧个麦样儿后,弯腰弓背地一镰一镰割麦子。我手皮儿嫩,没有握过镰刀的手一会就会磨出血泡,破了就火辣辣的疼。有时割麦姿势不对,还让镰刀划伤了自己的手、脚。

  儿时参加割麦劳动,除了给我留下血泡的记忆,还有就是抓鸟捉兔子的快乐事儿啦。那刚孵出不久的小鸟还不会飞,只会在麦堆里钻来钻去。只要碰到,我就会丢下镰刀去追赶,倒也添了不少乐趣。最热闹的要数捉野兔啦!有时正割着麦,突然有只野兔会从脚边窜出,但凡一声吆喝,整个麦田都活跃起来,有拿镰刀舞的、有拿木叉追的、也有拿泥块赶的……那兔子也精,跑得飞快,这一躲,那一跳,在麦堆之间躲藏,我们也会从坡上追到坡下,直追的兔子没了影才肯罢休。闹够了,也累了,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子,从地边水桶里舀上一碗冰凉的井水,咕噜咕噜地仰脖喝上一通,尔后用草帽把头一盖,顾头不顾腚地躺在麦杆上就睡,一觉醒来浑身舒坦极了。

  那水是甜的,每次父亲都会往桶里加了几粒糖精片儿,我一喝就是几碗。现在想想,在那骄阳似火的夏日,割麦可真是过足了阳光的瘾,有时身上还被晒出很多的大水泡。不过,我还是很愿意跟着父母到地里割麦。一来是帮父母干点活,二来还能趁机要上一、两毛钱,在地头上买根冰棍吃,那甭提有多美了。

  收割过的地里,不时会有老人和小孩拾麦穗。老人是自愿的,苦日子过了多年,挨过那么多饿,他们对粮食总是特别珍惜。而小孩,一般是家长支派的,我就属于后者。记得那时,只要家里不割麦,我都会在母亲催促下,不情愿地和成群结队的拾麦者一样,到地里拾麦穗。边拾边走,边走边拾,有时能跑上十来里地,只跑的小腿肚儿又胀又酸又疼。现在倒好,有了联合收割机,就再也不用拾麦穗啦。再者说,捡上一天麦穗,晒干了也就是三两斤麦粒,不值块把钱,有这拾麦的空儿,还不如出去当上半天小工,也能挣个五、六十元划算!那小孩子就更别提了,个个都是家里的宝贝蛋儿,又有谁舍得让他们擓着篮子顶着烈日去捡拾麦穗呢?

  收麦累,山区收麦更累。我家那儿多是坡地,麦子割完后,是一担担挑回去或用架子车拉。有时为少跑两趟路,父亲总是恨不得把整块地的麦子都捆上,直捆的绳头都不余留,像两个小山堆般,那可真是挑起山来赶太阳呀!

  我也挑过麦捆,不过是小捆,大概有五、六十斤重吧。那时,力气小挑不起来,每次都是靠父亲帮忙才直起腰。麦子在地里就晒焦了,挑起来就放不下来,得一口气赶到麦场。我也常常是压得龇牙咧嘴的,肩膀上也会磨出厚厚的茧子,这是麦收给我的记忆。

  平地还好些,能用架子车拉。但装车是个技巧活,捆不结实,要么麦捆会掉下来,要么就会翻车,那时不得不再次装车。每次往车上装麦前,父亲总先把用两根木棍钉好的长方形架子立在后面,然后再往车上放麦捆儿。麦穗是朝里的,麦秆朝外,相互挤压着。这样,即便麦穗被搓掉了也掉在车上,不会浪费的。等车上装的差不多了,父亲就会让我爬到车上,由后至前把麦捆踩实,再用两根绳子或是平行、或是交叉着把车上麦捆勒紧,拴在车把上。

  我也会借着踩麦捆儿耍懒,赖在车上不下来。拉麦的路上,因为路的坎坷,我有几次只顾打瞌睡,忘了抓紧捆麦子的绳子,从车上掉下来,好在骨子软不碍事。

  麦子拉回来了,麦场上也隆起小山丘似的麦堆。这时,狗儿、鸡儿可得意了,总想在场边转悠,啄麦粒、捉虫子、撒欢儿,吃饱了在一起嬉笑打闹,然后扬起脖子,咯咯的叫几声。怕鸡儿狗儿糟蹋粮食,母亲就安排我坐到场边看场。对这差事我也很乐意,经常是拿本书便悠闲地躲在麦场边的树荫下地上眯起了眼睛,睡起了觉。

  碾场也是个累活,全靠人工或牲口拉着石滚一圈圈地碾压。一场麦子,是晒了翻,翻了碾,碾了晒……要反反复复地翻、晒、碾压上三四次,才能碾干净。有牲口的人家,这活还好受些,苦就苦了那没牲口的人家,男女老少齐上阵,拉着石滚一圈圈碾。我家里有头毛驴,碾场时,父亲还会在石滚子后面再挂上块月牙儿的石条压板,来提高碾场的效率。后来发现那压板儿轻,总是翻个,就又加放了块石头,但重量有了可就是容易掉,耽误事,父亲干脆就让我坐在石条上增加重量。烈日下,“一圈、两圈……”数着数着睡着了,不知啥时一骨碌地栽了下来。父亲见状,不免要骂两句“屁股上长疮了,坐都坐不稳。”而一旁拿着桑叉翻麦秸的母亲,也总是笑而不语,装着没看见。

  后来,村子里有了打麦机,也就不再碾场了。麦子拉回来,直接投送到机器里,粒是粒,秸是秸,很方便,就是有点脏累,人手少了还不行。这时,村子里就会自发地成立“生产互助组”,几户人家一块,你帮我我帮你,人机不停,有站在机器旁往机器里输送麦子的,有给送麦子的人传递麦个儿的,有用桑叉挑麦秸的,还有装麦子的,也最能体现团结互助的了。

  不过,这种团结的场景现在已不多见了。

  尤其近些年来,随着城市框架拉大、产业集聚区、楼市房产以及不法之商圈地等等,良田被占用,坐标被更改,农民失去了土地。还有谷贱伤农,种地的越来越少了。就拿我们村子来说,那临近伊河滩的水浇地被村里贱卖了,坡上的土地没有墒,收成也不好,久而久之就没有人种了,地也荒了。前不久,本想带儿子回去体验下割麦的乐趣,可连一把麦子也看不到,就连那麦场,也成了菜地。更别说那麦场上的热闹、喜悦了。

  碾完场就要堆麦秸垛了,把麦秸垛堆得既牢固又漂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需要技术含量的。一般来讲,把一堆堆的麦秸堆积起来,得有多人通力合作,一叉一叉往上堆,越堆越大,待堆积如山就成了麦秸垛。往往这时,我们这群孩子伶手俐脚,会迅捷地爬上滑溜溜、软绵绵的麦秸垛,在上面翻跟头,蹦蹦跳跳、左摇右晃,一起高唱着一首童谣:“麦秸垛,忽闪闪,大小孩儿,都来玩……”稚嫩而尖锐的歌声糅合着麦香在空中飘漾。那时,麦秸垛就是我们的蹦蹦床,蹦起老高落下来,就为那身子一沉一弹的感觉,总是惹出哈哈大笑,那种快乐就别提了。

  垛堆起来了,接下来是扬场。扬场最盼的是有风,风把麦壳吹到一边,麦子唰唰的落下来,那画面、那声音,现在想想还挺美的。每当父亲扬麦时,我都会蹲在旁边观看。只见父亲瞅准一阵风,迅速的铲起一木锨的麦粒和麦糠的混合物,两个胳膊用力向斜上方一举,麦糠随风飘向一边,麦粒哗啦啦的掉在地上,四处迸溅,落在我的脚上,痒痒的。有时,父亲扬着,会停下来,手里抓着一把麦粒,认真地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因为这些麦粒里,有着我们的学费,还有一家人的口粮啊。

  麦子扬干净了,接下来是晒麦子。这要好几天,一直到晒到咬着麦粒“嘎嘣嘎嘣”响为止,这样的麦子贮藏起来不容易生虫。晒麦子也很繁琐,每天一大早就要把麦子倒出来摊开,太阳要下山的时候,再堆起来装进袋子摞到一块,盖上塑料薄膜。要是赶上突然下雨,得赶紧把麦子堆起来盖上,那一阵手忙脚乱,就跟赶命似的。

  晚上家里还要有人睡在麦场里看着麦子。麦场的夜晚,是那样的安静,也特别的凉快,我也常常和大人们一起睡在那里,溜光席上光膀子,以至于那时就烙下了今天腰酸背疼的毛病。还记得,邻居家南老三是个文艺青年,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到场里看麦时,总会拎着席卷和一个“燕舞”牌的单卡录音机,磁带里唱的是《信天游》《黄土高坡》,我也常常在那优美歌声中进入梦乡……

  如今,又到麦收时。

  漫步乡村,放眼不见金色麦黄,更看不到那当年汗水夹背捡麦穗的拾麦郎。现在,麦子吃不完了,生活不发愁,又有多少人还能体会到过去缺粮食吃的滋味,又有谁能理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含义来。手拿镰刀弯腰割麦,牲口拉着石滚碾麦……这已成了奢侈、已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