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爷“学法”
◆ 李现森
“犟爷”打来电话,托我回家时给他捎一本《宪法》,特意交待是新修订的版本。只言片语中俨然流露出的是一种迫切。
都说“人过三十不学艺了”,这都到了古稀的犟爷,咋热衷学起了“法”呢?与老家的朋友聊起这事儿,朋友笑着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犟爷现在都成村里的义务普法员了,邻里乡亲谁家里有个啥事儿,都会去找他评评理呢!
犟爷的大名叫王书生,今年大概七十有六了吧。枯黑、干瘦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又如车辙似的皱纹,深陷的眼睛露出了凄楚、迷茫又带着恳切的目光,像是在缅怀过去,又像是在期待未来,让我们感受到那牛羊般的善良目光的“通视”。
记忆里的犟爷,可是个不懂法的“犟老头”。他性子犟,认死理,说话“一句一个坑”爱抬杠,村里人就开玩笑叫他“犟爷”,他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久而久之,“犟爷”就成他的名字。
在老家的那条山沟沟里,犟爷是个执着的土地守卫者,如同他一辈子都在勤劳地耕耘土地一样,他一辈子同时都在为守卫土地而战。在这方面,犟爷似乎是屡屡以失败而告终。但他是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从来没有屈服过。
连续几天大雨后,村子的后坡遭遇大滑坡,邻居的旱地从山坡上滑下来压住了犟爷开荒出来的那小片“鸡叨地”,就此被邻居借机占去。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犟爷曾去公社告状,结果当然是毫无作用,只得被迫放弃。自已开荒出来的“地”遭算计被邻居夺占,是犟爷守卫土地的第一次失败。
若干年后,眼瞅着几个孩子到婚娶的年龄,房子不够住。咋办?犟爷大腿一拍,决定在自家的自留地上盖房子。
“就算在自己的耕地上盖房也是违法的!”生产队干部听说了急忙出来劝他,但话没说两句,就被犟爷给骂了回去。“啥法不法的,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不盖房,叫我睡到燎天野地呀!”村干部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犟爷的犟劲上来了,任谁劝也不听。直到公社干部带着《土地法》来了,这才泄了劲,但“气”却憋在心里头。想起在置田上的种种不顺,莫非是因为自己对土地菩萨有不恭之处?
为显示自己对土地菩萨的诚心,犟爷在家里摆了一尊菩萨,还请人写了幅对联: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当然,菩萨不可能为犟爷守卫土地,只不过犟爷把自己守卫土地的祈望寄托在土地菩萨身上不过是梦想而已。那时他还年轻,也不懂得啥是《土地法》。
这还不算啥,更让犟爷想不通的是,一心想抱个孙子的他,眼看着儿媳妇肚子又鼓起来,乡里计生人员却找上门来了,“要求去引产,做节育手术”。
“这不是存心要绝我老王的后吗?!”犟爷一听说,觉得计生人员是来找茬,气恨难消,拎了根拐棍儿就来到儿子的家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坎上,与计生人员杠上了。
“啥政策不政策的,这没个孙子说啥都白搭”
“仨孙女咋了,家里没个带把的就不行。今个你们要是把人带走,我一头就撞死到这墙上。”犟爷额头上青筋暴起,俨然是要豁出命去“抗法”。见与犟爷讲不通道理,计生人员也是无奈,只得暂时离开。
……
这些都是我记忆里犟爷的 “犟事”儿。但究竟啥事竟让犟爷对“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呢?送书的那天下午,犟爷给我讲了一件事儿——
有一年,县物资局要办造纸厂,单位里没钱,就以高息办法来村里进行集资入股。经不住诱惑的犟爷,瞒着家人把买棺材的钱都拿了出来,凑了一万块钱。在当时,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数目,足能在农村盖起个小楼房。
殊不知,钱撂了两年,息没见到一分不说,连本金也没了。都说“胳膊扭不过大腿”,犟爷在一趟趟讨要没有结果后,也只好打掉牙和着血一起吞,自认倒霉了。
不承想,这事儿过了几年,忽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几名司法干部,说是要通过法律手段帮犟爷讨回这血汗钱。
“这天底下可都是‘冤死不告状’,哪有‘民告官’的理儿?”起初,犟爷不相信,村民们也不信。后来,当他从法院里领回了那笔血汗钱后,那可是打心眼里相信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年,犟爷六十刚出头。听着犟爷的事儿,我也豁然明白,犟爷没有变,是法律改变了犟爷对世事的看法。
拿到了新修订的《宪法》,半躺在那张藤椅上的犟爷,是迫不及待地拿起放大镜子眯缝着眼,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在他身旁的小桌子上,还放着几本页角已卷边的法律书本,有《土地法》《婚姻法》《民法通则》……里面还有不少文字被蓝笔点红笔圈做着注记。犟爷说,群众们生活中遇到的最常用的就是这几部法。
见状,我也不免感叹,当今这个快餐文化充斥社会的时代,比犟爷对法律有着这么深度阅读量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包括以文案为生的我在内,也是自愧不如。
乡村,小院,书本,老人……夕阳下,犟爷那套在老蓝色中山装里的干瘪的身子似乎不再那么伟岸,佝偻的腰更弯了,突露出高高颧骨的头部几乎与肩相平,杂乱的白发被深秋的风吹得根根直立起来,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咳嗽让他的身体颤抖不已……
乱烟笼碧砌,
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
江山此夜寒。
此刻,在费玉清《几度夕阳红》如痴如醉的歌声中,我轻轻吟诵着王勃的诗句,对犟爷敬重的心情愈加浓重了……